記得師太曾說：“羅列自己讀過的書也是一種炫耀”，的确，分享與炫耀間，分寸微妙。轉念又想，說到底“書到今生讀已遲”，怎麼都是來生的事，何必錯過有緣人？從今年開始，要在年初寄送一本書給會員朋友，既是感謝，也是分享，更督促自己，新的一年要多讀書，忙不是借口。

今年想到的這三本書，作者都是高人，雖内容與形式各異，但都關于逝去。徐皓峰緬懷逝去的文化傳統，金宇澄描畫逝去的市井生活，刀爾登則點評逝去的曆史人物，反思觀念的舊山河。人生處處充滿失去，無奈接受、發不平鳴是一種選擇，從中警醒、并獲得某種改善，是另外一種選擇。

刀與星辰原本是去年讀的書，因王家衛再推《一代宗師》3D版，重讀之下，仍然驚奇。因為這部電影，編劇徐皓峰浮出水面，其實，《逝去的武林》已是多年前的書，後來還有《道士下山》和《大日壇城》，但我還是鐘情他這本早期電影評論的合集。因為這本書，我開始習得每一部電影後面那一部隐藏的電影，也開始借作者的眼睛，從武俠背後窺得傳統文化的優雅與講究，從此再看徐克、李安、陳可辛、王家衛，都有了新的視角。

書中句句幹貨，徐皓峰是這個時代的奇人，同為七零後，讓我深覺自己的粗鄙。作者曾言：“古人的生活基礎是祠堂、師門，道德基礎是朝廷有史記、民間有族譜……我是什麼都沒經曆過，讀書知道的，不算經曆，經曆是生活裡就有”，唉，活着，而沒有生活的基礎，便是文明的反面。

因此，徐皓峰講，他寫的是認輸的影評。認清自己的局限性，就有了敬畏之心，反倒可以看到更多，這亦是老子“退”的哲學。借着他的點評，終于明白，中國人之愛武俠，很大程度上是為了緬懷傳統生活中逝去的優雅。借着武俠這個載體，表達的是不變的恐懼與救贖。按他的說法，最深層的恐懼是禮崩樂壞，最終的救贖則是退而求其次，見衆生，也是退而求其次，不要圓滿，才能留住美。

每讀徐皓峰，都似在養氣，武術背後是文化、是哲學、是情懷。雖是早期作品，情懷依然可追。早些年，街頭還有野氣，夜空還有星星，物質文明尚低，思想還有力，資訊不發達，更容易向内心追求。如作者所言：“刀與星辰被洗掉，似乎從未存在過。之後的生命段落，都有别樣的标志，生命很容易被标志”，且跟随作者，于那些年我們都曾經看過的電影中，重新理解，重新标志。

舊山河是史評，劉瑜說刀爾登寫的是“難得的不含三聚氫胺的中國曆史”，我以為，他的文章，适合被王小波啟迪過的一代讀者閱讀，仿佛嚴鋒曾經講過的，有那樣一些東西，仿佛“天王蓋地虎”的切口一般，可以證明哪些陌生人是一族的。刀爾登講專制與公權，珍視個人意志與自由觀；講道德與僞善，揭示隐藏的人性弱點；講生死觀，反思儒道釋的偏頗之處……原來，當代國人的自由思想，從王小波始，後繼一直有人。于是，我們看到了劉瑜、連嶽、刀爾登……我并未查過這些作者誰先誰後，不過這似乎并不重要，重要的是明辨是非，不能回避。

刀爾登是曆史科班出身，功底深厚，或者說具有黃仁宇倡導的大曆史觀。然而他的可貴之處是他特有的舉重若輕，借曆史人物的得失，不經意間為我們拔去那些隻屬于某個時代的浮華，留下不屬于單一時代的沉澱，每每輕描淡寫地引領讀者重新檢視，“還有多少地方，是無知無識中被人操縱着的”。

作者還寫過一本相當有趣的書，叫《七日談》，編造了一個叫作希裡花斯的國家，充滿無數捉迷藏式的隐喻和暗示，至今仍然記得最後章節，寫了一個關于“站在身後的西庇”和“看得見結果的水井”的故事，揭示了一個知易行難的困境。而在結尾，他寫了“看不到結果的蠟令”和“看到了惡果的羅令”這樣兩個知其不可而為之的人物，于是，困境逐漸消解，希裡花斯國重回安甯，可見作者雖深喑史海鈎沉，仍然保持着樂觀，相信千裡之堤、始于人心。這正是我們讀書的目的，不是麼？

繁花是一部奇書，證明了方言寫作的普世性，既是對上海話的愛之切，又是對話本文體的用心之深。把自己稱為“說書人”的金宇澄老師，不知是否受過張愛玲吳語小說《海上花》的啟發，同是上海作家，我想應該是有傳承的。

這是一部全由上海書面語寫就的小說，緬懷的是逝去的市井生活美。從文革前的西風東漸，一路寫到改革開放後的商品經濟大潮，通過幾個小人物的悲喜人生，白描上海市井生活幾十年的變遷，是滬版清明上河圖。野心雖大，卻因話本文體和方言寫作的親切感，讓人絲毫不覺凜然。更因細節的美與充盈，支撐起了這樣龐大的結構。

這是本厚書，四百多頁，我先後讀了兩遍，算是自年頭讀到了年尾，金宇澄老師幾十年的锱铢累積，都在一部書裡抖落。雖然我非上海人，至今對上海話仍不能全懂，但其實生活的感覺是相通的，讀時全無閱讀障礙。反倒因為新奇感，久久沉浸于它的語境中。合上書，無數情緒，無數心事，在腦海裡欲說還休，不禁想起早年劉松仁主演的一部電視劇《八月桂花香》的主題曲：“繁花落盡，一身憔悴在風裡，回頭是無晴也無雨”。文學是永遠的救贖，“靜靜地，我們擁抱在，用言語所能照明的世界裡”，這世界有多少醜陋，就有多少美好。

無獨有偶，金宇澄老師在後記中說：“真誠為讀者服務，我心存敬畏”，徐皓峰也講，要“珍視人的局限性”，刀爾登亦說：“消滅錯誤，并不導緻正确，與其造出自洽的假象，不如留着褲腳上的洞，來印證作者自知鄙陋，從而心生謙卑惶恐之意”，看來，寫出精彩的作品，都要有顆認輸的心。做人做事，莫不如此。

說來也巧，推薦的這三本書，主題都關于逝去，作者也都持有謙卑心，更有一個共同點，三本書都屬于高密度文本，信息量與哲思之豐富，是對智商的挑戰。那麼，你準備好了麼？

關于讀書體會，贊同與不同，都歡迎到“醇品會-醇生活-醇品社區”進行探讨，也歡迎郵件給我（mei@escarpment.cn），節日期間，不談生意，隻談讀書。如有興趣，歡迎關注醇品會，舊文一篇《我最愛的書》以飨新老朋友，原載于《何處是他鄉》之“書到今生讀已遲”篇。轉眼間，又十年過去了。

2015年1月于上海